这种表达所戳穿的,或许正是美国流行文化作为泡沫的空洞实质。
本文首发于南方人物周刊
文 / 南方人物周刊特约撰稿 吴泽源
编辑 / 杨静茹rwzkhouchuang@126.com
在今年的好莱坞颁奖季, 有一部电影出人意料的反响平平。由《卡罗尔》导演托德·海因斯执导、两位奥斯卡影后娜塔莉·波特曼和朱丽安·摩尔联袂主演的影片《五月十二月》,居然无缘奥斯卡所有重头奖项的角逐,只获得一个安慰性质的最佳原创剧本奖提名,这显然不符合人们对它的预期。
然而,如果你真正看过这部电影,就会发现好莱坞对它的不待见也在情理之中。通过讲述一个女演员和她即将扮演的角色的真实原型接触的故事,海因斯和两位编剧亚历克斯·梅查尼克与萨米·伯奇拆穿了太多覆盖在好莱坞本质之上的假面,将它隐藏在暗处的伪善、肤浅、自大与实质性徒劳一一暴露在观众面前。这样一部否定某种通行于好莱坞颁奖季的创作实践,甚至否定好莱坞的整个创作机制的电影,注定不会受到大多数同行的喜爱,却会让局外看客们大开眼界。
《五月十二月》有一个初看让人难以理解的标题(对英美文化足够熟悉的人能察觉到其中暗含的老少恋含义),充斥着古怪的错位感。而错位的确是这部电影讲述的主题之一,毕竟处在故事核心的,是一对年龄相差23岁的男女之间的恋情。现年59岁的格蕾西(朱丽安·摩尔饰),在23年前身为有夫之妇时,曾同在宠物店工作的13岁男孩乔(查尔斯·梅尔顿饰)有染,她因此被定罪入狱,却又在狱中生下乔的孩子,并在出狱后立即与乔结婚,23年后的今天,她正和乔看似幸福地生活在乔治亚州萨瓦纳市迷人的海滨社区。
但格蕾西与乔的关系实际上问题重重。社区中虽有两人的朋友,但多数邻居仍然对这对二十多年前的全美丑闻主角避之不及,甚至通过近乎骚扰的方式表达着对两人的不满。与此同时,长期处在格蕾西情感控制下的乔,似乎很早就停止了心智成长,在与子女的交流中更像是较不成熟的一方。至于长居这座小城的格蕾西,则不得不面对夹在原有家庭和现有家庭之间的尴尬局面:两个家庭经常会在同样的餐馆聚餐,她与前一任丈夫的孙子和她与乔的子女同龄,并且在同一所高中上学。在格蕾西与乔的两位孩子即将离家开启大学生活的当口,他们的婚姻中由错位与不平等催生的种种问题,也亟待爆发。
令问题更加复杂的是,一位即将饰演格蕾西的好莱坞演员加入了故事中。在电视剧领域遇到瓶颈、急切寻求突破的演员伊丽莎白(娜塔莉·波特曼饰),正在深度参与一部改编自格蕾西与乔之间的不伦关系的电影,因此她专程前来萨瓦纳拜访两人及两人的亲友,为自己的表演做种种调研。在好莱坞浸淫多年的伊丽莎白,处理人际事务时游刃有余,但过于沉不住气的她,还是会在种种微妙时刻暴露出功利心:当格蕾西与乔的小女儿问她为什么会出演她认为是坏人的角色时,她没有听出言外之意反驳问题本身,反而直言不讳地说——只要是好角色她都会抢着去演;在通过种种话术赢得乔的信任,并与之偷情后,达到“体验生活”目的的她在无意间将乔与格蕾西的关系指称为“这类故事”,引得脆弱敏感的乔情绪崩溃:“故事?你管这叫故事?这他妈的是我的人生!”
虽然存在种种错位,但《五月十二月》同样是一部关于镜像的电影(片中充斥着有关镜子的视觉母题)。格蕾西与乔的虚构关系,和上世纪末风靡全美八卦小报的发生在小学教师玛丽·凯·莱图诺和她的12岁学生维利·福阿劳之间的真实师生恋丑闻,有着松散对应的镜像关系;而在对伊丽莎白心存戒备、却又亟需来自好莱坞的资金维持其中产生活的格蕾西和来到小城萨瓦纳刺探实情、却又在隐藏实情的种种迷雾中失去了方向的伊丽莎白之间,存在另一层镜像关系;伊丽莎白和乔,这两个同年出生,却因为意外导向了截然不同的命运的人,构成了又一组镜像关系。此外,《五月十二月》这部影片本身,与五十多年前的一部讲述未成年男孩对成年女子迷恋情愫的金棕榈获奖电影《幽情密使》,同样存在着互文的镜像关系:片中那些听上去有点违和的庄严配乐,便是改编自《幽情密使》中由法国作曲家米歇尔·勒格朗创作的配乐。种种对应关系,构成了一座迷宫般的镜廊,在其中反射并对撞的身份、影射和隐藏的意涵,几乎让人晕眩。
然而《五月十二月》这座迷宫的最终指向,却是一片空无。伊丽莎白本以为她孜孜不倦(虽然有时违背伦理)的追寻和调研,会通往关于格蕾西的真相,最终却发现自己对格蕾西依然一无所知;乔在被宰制的情感关系中蹉跎了二十多年,一直等到他青春不再、变成空巢父亲时,才真正开始思考自己人生的方向,但此时的他已无法脱离格蕾西独立生活;至于实质上掌控一切的格蕾西,看上去是自己命运的主宰者,但实际上,连她自己都不明白她执拗于维持婚姻关系的动机是什么:究竟真的如她所说,是出于两人之间的真爱,还是仅仅因为她在经历丑闻后不得不打肿脸充胖子,继续与全世界死磕?
在寻求意义的层面,《五月十二月》会令人挫败。它解构了好莱坞创作机制的虚浮,解构了所有挂着“改编自真人真事”名头的电影的虚假,解构了属于多数婚姻关系的本质,却没有建构起任何可供依靠的东西。但这种表达所戳穿的,或许正是美国流行文化作为泡沫的空洞实质。于是,《五月十二月》的一面面镜子,也最终映向观众自身:我们有没有像这些片中人一样,明明正在面对赤裸的真相,却依然对其视而不见,宁可相信由自己的妄念所构建的假面和幻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