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时间3月14日晚上9点25分,SpaceX第三次试射了人类历史上最大的火箭,高达122米,起飞重量5000吨,总推力7500吨的星舰,并且成功进入了预定轨道。
按一般的火箭发射标准,星舰发射已经成功了,不过按照SpaceX一贯以来小步迭代的逻辑,他们还对星舰尝试了以下几个操作:
1、尝试回收星舰的第一级超重型推进器10号,分离和返航过程非常平稳,但是在接近海平面高度时发生爆炸——失败;
2、尝试在南印度洋完成二级星舰的受控溅落,在距海平面65公里处失联——失败;
3、为未来的星舰在轨机动做准备,尝试在轨进行发动机点火——成功;
4、为未来部署星链2代卫星做准备,尝试在轨道上完成星舰舱门的开启——目前未知;
5、为未来在轨道进行星舰对星舰的空中加油,开往月球和火星做准备,尝试在不同的燃料罐之间进行燃料转移——目前未知。
这次发射刷新了由土星五号保持了55年的人类最大火箭发射记录,毫无疑问是伟大的成就。
SpaceX那个不管多大的火箭,都可以炸的,小步快跑迭代开发方法,也再一次取得了成功。
但我相信很多朋友更感兴趣的,还是这一切背后的那个人,埃隆·马斯克,马一龙,我们的龙哥。
龙哥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呢?
恰好去年有一本很火的书叫《马斯克传》,它的中文版译者又正好是我们酷玩的副主编刘家琦。
所以我们接下来想从商业航天的角度,带大家深入地剖析一下马斯克这个人,这个每天都能上热搜,但很少有人能看懂的科技巨人。
他厉害在什么地方,他的局限又有哪些,我们希望能通过一个系列的内容带大家捋清楚这些。这一期我们通过挖掘马斯克早年生活,以及SpaceX早期的创业背景,来揭露马斯克和SpaceX的一整套底层逻辑是什么。
先来说一说马斯克的商业版图,以及他为什么要造火箭。
到今天为止,马斯克旗下的公司一个巴掌已经数不过来了,有做电动车的特斯拉,有做航天的SpaceX,有做聊天机器人的X.AI,有做脑机接口的Neuralink,有做隧道交通的无聊公司,还有做社交网络的推特。为什么他要做这些公司呢?
首先,马斯克这个人有一个人特点,那就是虽然他对身边的人看似比较冷淡,但是他格局很大,对于人类的未来非常上心,非常在意人类这个物种的长期可持续生存和繁衍。
为此他跟谷歌的拉里·佩奇甚至还吵过一架,佩奇指责马斯克是“物种主义者”,只偏袒自己这个物种的生存。马斯克回应:“没错,我是支持人类优先的。因为我就是热爱人类啊,兄弟。”
他认为地球未来可能会面临包括核战争、气候危机、小行星撞击等一系列风险,会导致人类遭到毁灭性打击,所以我们不应该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把人类放在一颗星球上,我们一定要成为跨行星生存的物种。
在人类目前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他认为分一部分人出去,殖民火星是一个可行的选择,所以他要努力让SpaceX降低制造成本和发射成本,他要做出可以回收的火箭,他要做成星舰,未来把单人送往火星的成本降到10万美元以下。
但是他很清楚,火星殖民这个愿景,短期内不能帮他挣钱,SpaceX需要靠自己的力量活下去,那么它就需要一个能挣钱的业务,这也就是他为什么做了星链,用卫星群提供覆盖全球的高速互联网服务,因为他认为这是一个万亿级的市场,足够给SpaceX提供源源不断的现金流,来完成他帮人类移民火星的梦想。
但我们知道,不管星际旅行降到多便宜,也不能让我们80亿人的子子孙孙都能负担得起,况且也不是所有人都希望到火星生活,总要有人留在地球上,那这部分人的未来生活该怎么办呢?还要用化石能源吗?
煤、石油、天然气都是会用尽的,想要满足现代社会对能源的大量需求,我们未来只能依赖可再生能源。要想干掉石油,我们就要实现交通电气化,于是他做了特斯拉。
而电从哪里来呢?所有可再生能源发电种类中,只有光伏发电,是不受地理因素限制的,资源量几乎是无穷无尽的,而风电、水电那些都要受到地理因素的限制。所以他要做光伏,他把“太阳城”SolarCity这家公司并入了特斯拉。
光伏好是好,缺点是晚上没有电,那么就得需要储能,也就是大电池,所以特斯拉做了PowerWall和Megapack。这样光伏+储能+电动车,就是他给出的地球可再生能源解决方案。
在交通领域,利用电动车平台,他还可以开发自动驾驶系统,目的也是为了“爱人”,爱广泛的人,因为全世界每年有超过100万人死于交通事故,大部分都是因为驾驶员的操作不当导致的,要减少交通事故伤亡,可行的办法就是做好自动驾驶系统,让机器开车。
但自动驾驶现阶段发展的一个困难,就是人工智能理解和处理视频画面的能力还不够强,我们发现训练人工智能理解道路上的视频画面,其实就是训练它理解一帧一帧的画面,而理解图片的本质,其实是理解图片中的对象,准确地描述画面中的对象和它们存在的意义,这样反馈给自动驾驶系统,它才能帮我们做出决策。
但是这就对自动驾驶系统理解画面和文字的能力提出了很高要求,而这需要对人工智能做专门的大规模训练,所以马斯克为此从零开始,打造了超级计算机Dojo,他还需要构建自己的大语言模型,也就是聊天机器人X.AI。
但是这里面还存在一个问题,就是别人家的大语言模型,比如谷歌,是有自己的语料库可以作为训练素材的,也就是搜索引擎抓取的海量内容,但是马斯克哪来的语料库呢?他只有全球特斯拉车辆传回来的海量视频。
一开始收购推特的时候,他没想过这件事,他甚至发现推特无法嵌入到他宏伟事业的版图当中,结果无心插柳柳成荫,推特给了他一个意外的收获——也就是推特成了他训练人工智能的重要语料库,因为全球的用户每天会发送多达5亿条推特,这些海量的人类语言素材足够他来训练AI了。
但他在人工智能领域的探索远不止于此,我们知道,在chatGPT出现之后,人工智能的发展越来越不可逆,甚至可以说是日新月异,搞不好哪一天机器人的智能水平就会超过人类,甚至机器人会发展出自己的意识,反过来控制人类,消灭人类。
马斯克从小就喜欢读科幻小说,那些邪恶机器人威胁人类的故事对他影响很大,他不希望这些科幻场景成真,他希望从现在开始就培养出友善的机器人和人工智能,所以他要做机器人Optimus,让机器人帮我们去做那些危险、繁重的工作,比如消防员和搬运工;
他还要做脑机接口Neuralink,他想帮助瘫痪的人重新站起来,帮助失明的人重新看到这个世界,同时更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实现人脑和机器脑的“双脑融合”,让机器脑的意识完全在人脑的意识掌控之中,保护人类不受邪恶人工智能的影响。
这就是他目前旗下6家公司和各类主营业务的一个通盘的大逻辑,或者说是他精心规整出来了一整套创业叙事。
但是在我看来,他背后还有另外一套逻辑,这套逻辑充满了矛盾,跟他个人的性格和成长环境有很大的关系。
这套逻辑我没见到任何人梳理过。
他所开创的事业,很多都是颠覆式的创新,但他骨子里有着浓重的保守主义色彩,一些人说他是美国“红脖子”的代言人。
按照艾萨克森的说法,他非常沉湎于戏剧性冲突,经常在公司和个人生活中挑起各种“事端”,比如他在特斯拉和SpaceX都发起过产能激增的“狂飙”运动,比如他在泰国足球队救援行动中辱骂救援专家是个“恋童癖”的变态,用我们的话说他就是喜欢“作妖”。
但与此同时,他非常厌恶美国舆论的政治正确——黑命贵、LGBT(性少数群体)、女权——东风压倒西风这一套,所以他要收购并改造推特,换句话说,大家可以吵架、辩论,但不允许一边倒的“碾压”,你们可以不“和谐”,但一定要“共生”。
结合我们刚才说的保守主义色彩,你就会发现,他不喜欢“鸠占鹊巢”。
他虽然喜欢惹事儿、喜欢冲突,但他不希望美国传统社会价值被动摇。
他一个南非出生的家伙,为什么会关心美国传统社会价值呢?
这一点艾萨克森没有讲,但我可以试着解释一下。
小时候,马斯克在南非生活,说人间地狱可能夸张了点,但是正值种族隔离时期,南非街头充斥着暴力活动,机枪扫射和持刀行凶都是家常便饭。
有一次,埃隆和金博尔下了火车,要去参加一场反种族隔离音乐会,他们踩过一摊血,旁边是一具尸体,头上插着一把刀。那天晚上每走一步,糊在他们运动鞋鞋底的血都会发出黏腻的声音。
在这样的生长环境里,马斯克还要面对校园暴力和来自恶魔父亲的霸凌,即便他是一个白人,也从来都没享受过什么叫岁月静好。直到2022年他还在说:“我需要改变,不能一直处于危机战备状态,我这种状态已经持续了我人生的大部分时间。”
二十世纪七十到八十年代,南非的社会环境是非常复杂的。除了肉眼可见的暴力冲突,还有更多你看都看不见的仇恨和歧视埋藏在人们的心里。
这一点马斯克没有讲,但是另一个南非出身的美国名人讲清楚了,就是著名的脱口秀演员崔娃(Trevor Noah)。
种族隔离制度的天才之处在于,它能说服绝大多数人相互敌对。用隔离制造仇恨,整件事就是这么简单。你把人分成不同的群组,让他们相互仇恨,这样你就可以控制他们所有人。
这是怎么做到的呢?
17世纪,荷兰人在南非建立了一个贸易殖民地,通过战争打服了本土的原住民。后来英国人又来了,把荷兰人赶到了内陆,经过几百年的发展演化出了一个独立的民族:南非白人,一个非洲的白人部落。
等大英帝国衰落,南非白人又崛起了,宣称他们才是南非的合法继承人。为了控制当地黑人,他们派出队伍周游世界,学习各种成熟的种族主义统治技巧,回来写了一份报告,政府就利用这些知识,建立起了人类历史上最先进的种族压迫系统。
崔娃说:在美国历史上,曾经发生过三件事:把原住民驱赶到保留地、黑人奴隶制、隔离制度。想象一下,这三件事在同一时间内发生在同一群人身上,那就是——种族隔离。
这个压迫系统中最精妙、邪恶之处就在于,它让所有人仇恨所有人。其中一个机制就是,每年都能让一批有色人种提拔成白人。比方说你爸爸是白人,妈妈是黑人,你是有色人种,只要你的头发足够直,皮肤足够白,口音足够纯正,有朝一日通过申请,你的身份就可以变成白人。就像有些超大城市的积分落户一样。
很多有色人种都被洗脑了,认为自己的血统有污点,于是把所有精力都花在模仿白人上,努力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但种族隔离最阴险的地方就是,让有色人种觉得黑人拖了他们的后腿。
种族隔离制度只需要开放一点点有色人种“晋升”白人的通道,甚至只要给他们一点幻想,就可以掀起有色人种和黑人之间的仇恨与鄙夷,达到分化与瓦解非白人群体的目的,让所有人攻击所有人,从而巩固南非白人的统治地位。
在马斯克眼里,现在美国的本土白人就相当于当年的南非原住民,他们面对的是上层社会越来越多的犹太人,底层社会舆论声浪越来越强的非洲裔,男女对立当中以#MeToo运动为代表的女权运动,还有势头越来越猛的性少数派(同性恋、双性恋、跨性别者、酷儿)。所有人都值得被看见、被肯定,除了美国本土白人。
如果不加干预,南非原住民的昨天,好像就是美国老白男和红脖子的明天。
根据美国《国会山报》2023年的报道,“Z世代”(1995年到2010年出生)是美国以白人为主的最后一代,而2010年后出生的人将以少数族裔为主。从1980年到2020年,美国白人人口比例从80%下降到59%。研究预测美国到2045年将成为以少数族裔为主的国家。
所以后来面对推特一味地吹捧各种政治正确的舆论,压抑美国本土白人群体的舆论空间和生存空间,马斯克就不干了,他要亲自操刀。
他说:“想封杀大卫·查普尔(美国脱口秀演员) ?算了吧,你们疯了吧?是不是要让整个社会变得毫无幽默感,充斥着谴责和仇恨,完全不懂得宽恕与谅解?美国政治正确舆论的核心是分裂、排外和仇恨,它给卑劣的人提供了一把保护伞,让他们在虚伪的美德掩护下演绎着卑鄙和残忍。”
你把这套逻辑类比到马斯克的政治举动当中也是如此,比方说俄乌冲突爆发以后,乌克兰很多重要基础设施都瘫痪了,他第一时间让SpaceX给乌克兰发过去很多星链的套件,帮助当地恢复通讯和定位服务。
这一轮巴以冲突开始后,加沙地带遭遇重创,他又为加沙提供了很多星链套件。
你可以说他是帮助弱小,但换一个角度解释,他反对任何形式的“鸠占鹊巢”。
你甚至可以用这个逻辑来解释他为什么亲华。
因为他酷爱读战争史,他在去年底的一次播客中讲到,中国人历史上非常擅长“内斗”(比如三国时期),但从不搞对外的侵略战争,他认为很多美国人高估了未来中国侵吞美国势力范围的野心。通过理解中国历史,他也增进了对崇尚“和平发展”的中国的好感。
任何势力可以捍卫生存权、扩张势力范围,但不能以侵占和剥夺他人现有的生存权为代价——所以说他有点“保守主义”。
再把这套逻辑类比到马斯克的事业当中也是如此,他对人工智能未来发展水平的预测非常乐观,所以导致他非常悲观——就是如果不加控制,人类就是地球“原住民”,人工智能机器人就是要鸠占鹊巢、沸反盈天、占领地球的“少数派”。
所以他一手要殖民火星,要给人类开辟第二生存空间,另一手要打造对人类友善的人形机器人和脑机接口。
这就是一个非常矛盾的马斯克,一个艾萨克森都没有讲透的马斯克:
他在做人类历史上最前沿、最大胆的科技产业,但他骨子里藏着一些非常保守的意识形态观念。
这也造成了国内外有很多人看不惯他:
你凭什么,利用你手握的丰富资源,按照你自己独特的价值观,去改造80亿人生存的地球?
小到用科技影响一场俄乌冲突的走向,大到人类该不该投入资源开辟火星殖民地……
这是马斯克无法解决的一个道德困境:他比此前所有的世界首富都更热衷于参与公共事务,无论是政治议题、舆论场建设、能源危机、人类跨行星生存……但他又不是一个政治家,他想通过分配商业资源的方式来塑造他理想中的世界。
对他来说,SpaceX就是一个能帮他实现太空殖民的主阵地。
在他目前旗下所有公司当中,SpaceX也是他做得最早、花心思最多的一家。
因为他觉得:“让电动车普及化是大势所趋,没有我,别人也能干成。但让人类文明成为跨行星文明,这可不是我们命中注定就会发生的事情。”
如果我们回到21世纪初,会发现他从火箭制造角度切入商业航天这个领域,是一个在现实操作层面极难,但确实蕴藏着巨大机会的方向。
最主要的原因是,在20世纪下半叶,美国的航天事业已经变成一具腐朽不堪的沉重肉身,有无数的寄生虫都趴在NASA的身上吸血。
在美国,NASA大部分航天器制造的任务都是外包给波音、洛克希德·马丁等公司,历史上NASA预算的85%~90%都给了私人承包商。
他们从NASA手中得到的都是“成本加成合同”,也就是说,不管波音花多少钱,政府都会为它兜底,覆盖成本,保证利润。
比如波音花1亿,NASA可能会给它1亿5;花2亿,给3亿……
是谁定出来这么脑残的规则呢?在二战期间,美国政府为了掌控武器的开发,让军火承包商愿意承担风险,务必把军备开发出来,搞出来成本加成合同。在战后,它在航天军工领域沿用至今。
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NASA航天器上用的各种东西都贵得离谱,一套空调几百万美元,就是这种合同给供应商都养肥了,做出来各种超高规格、甚至没有必要的奢侈品,反正NASA通通都会买账。
比方说洛克希德·马丁打造的一个星际航天器,叫猎户座飞船(Orion),已经花了122亿美元,还没折腾完,搞了17年没完成一次载人飞行,估计到2030年要花295亿美元,超过2000亿人民币只为了做这么一艘。
NASA的一项内部研究发现,如果NASA使用正常的采购系统开发出同等的运载火箭,其成本将是SpaceX所花费用的三倍。
2004年5月,那时候SpaceX刚刚成立两年,美国政府问责署(GAO)就出具了一份报告,批评NASA缺乏严格的成本估算,结果阻碍了有效的项目管理。
这份报告内容还是挺触目惊心的:NASA这么大、这么权威的组织,有这么多的供应商,它却无法收集、维护、报告每个项目的全部成本。
问责署一共审查了27个项目,其中有17个项目的开发成本估算都增加了,有的项目增加幅度甚至高达94%,有的项目成本基准线抬升了4次。
成本分析小组表示,NASA只注重控制年度预算,而不去管理单个项目总成本。事实上,NASA的成本分析师根本不跟工程师待在一起,而是待在高高在上的指挥部门工作。
1972年,NASA负责人说发射一次航天飞机的成本只需要1045万美元。
但是到1986年,每次发射总成本竟然达到了2.79亿美元,发射所需的准备时间是NASA向国会承诺的8倍。
一些航天专家表示,自1970年以来,NASA几乎所有的重大项目的成本都大大超出了预测。
为什么会这样呢?
1986年,《纽约时报》记者曝光了NASA背后的一系列丑闻,官方调查报告发现NASA和承包商违反美国法律法规的行为数以千计。
审计结果表明,NASA有时比五角大楼还糟糕,因为很多人都觉得五角大楼才是成本超支最严重的机构。
一个特别荒唐的事情就是,有时候NASA的成本预算还没出来,承包商就已经开工了,甚至把活儿都干完了。
比如航天飞机推进系统的主承包商罗克韦尔,NASA的预算是320万美元,最后却支付了1920万美元。
在 1981 年,NASA同罗克韦尔公司签了44700 份采购订单,但NASA负责监督合同的员工只有1个人,平均每天经手122份合同,每3.9分钟审一份合同。
一台电子的冷却风扇,罗克韦尔卖给分包商是5215美元,卖给NASA是15.9 万美元,加价3000%。
还有人利用职务之便,从采购计算机的几百万美元订单里吃回扣,有人把企业介绍给NASA挣中介费,有人虚报差旅和加班费。天下乌鸦一般黑。
有两家承包商的库房里堆放着25800件一模一样的设备,造成了2500多万美元的浪费。
各家承包商还告诉NASA,你们要的东西得订制,市场上买不到,但经过审计,有1587种东西都能找到。
一个3美分的金属环,卖给NASA是315美元。
一个 78 美元的螺栓,卖给NASA是621美元。
审计人员发现,NASA的员工还在抽大麻和可卡因,NASA一处场地里面甚至在种大麻。
这可不是我们黑美国人,这是美国人自己调查出来的。
就这样一个机构,它能做出上火星的飞船那才是稀罕事。
所以我们在《马斯克传》里,才能看到马斯克各种非常神奇的“降本增效”故事:
一家供应商负责提供一种能使上级发动机的喷管旋转的驱动器,报价12万美元。马斯克说这东西并不比车库门开关复杂多少,于是他要求手下的一名工程师以每个5000美元的成本把它造出来。
一位工程师发现,洗车系统里用于混合清洗液的阀门改造后就可以与火箭燃料一起工作。
专业的航天计算机,一台需要100万美元,而SpaceX的第一枚火箭用的是银行ATM机的同类计算机,只需要5000美元。
一个员工在开车路上发现了一个美国空军废弃的巨型液氮罐,经过交涉他们只花了1美元买下了罐子,然后花25万整修了它。如果造个新的,则需要至少200万美元。
还有火箭整流罩上的一块防护锥体,是员工从垃圾场里捡的。
空间站舱门用的门闩,航空产品要价1500美元,而一位工程师某天上大号的时候受到启发,看到单间上的门闩,模仿这个结构做了一个闭锁装置,成本30美元。
火箭中的空调系统要价300~400万美元。
马斯克就问一套住宅的空调系统多少钱,答案是6000美元。
最后他们就是买了六台带有较大制冷泵、能处理较大气流的商用空调机组,在这个基础上改造了火箭的空调系统。
还有一家供应商做得更过分,交付了一批装在燃料箱顶部的铝制整流罩,随后就抬高了下一批产品的价格。
马斯克说这样敲诈他的人跟在莫斯科卖火箭的家伙没什么区别,他说我们自己做。于是装配设施中增加了一个新的部分来打造整流罩。
短短几年后,SpaceX在内部就完成了70%的火箭零部件制造工作。
“马斯克经济学”
如果你是第一次看《马斯克传》,看到这些小故事,你会觉得他降本增效的能力实在太强了,把各种日常零件改造一下,就能降本90%以上。
但是现在,当你了解了NASA几十年“增本”的故事,是不是对马斯克的神奇之处完成了一波“祛魅”呢?
从降本增效的角度来说,马斯克有他的厉害之处,但他不是神;
从打破“成本加成”合同这个“铁饭碗”的腐朽体制来说,马斯克功不可没。
归根结底,是负责美国航天政策架构的部门没有跟上时代的发展。
在冷战时期,航天科工确实是一种需要大规模投入、高水平研发才能搞定的事情,我们可以称之为“跃进式开发”的阶段,比方说第一次登月所需要的一切;
但是到了20世纪末期,很多航天装备的制造都已经进入了一个成熟、稳定的阶段,这时候你再不惜代价做一个火箭,只为了发两颗卫星,就像是高射炮打蚊子。
换句话说,就像某些手机厂商,你通过没有意义的“堆料”,超高参数的性能冗余,只是为了做出所谓的高端,卖出更高的价钱,对于用户来说增加了什么价值,他几乎不可感知。
但是这条产业链上下游没有人愿意戳破这层窗户纸,因为包括NASA在内所有人都是伸手找美国政府要预算的,要钱的手指头怎么会自己往回掰?
一个组织只要被确立了,它就会有非常顽固的意愿来维系甚至扩大自己的生存范围。
这就是马斯克21世纪初创立SpaceX时所面对的竞争环境。
马斯克说,“在旧的体制机制下,人类不可能飞到火星去。这么难的事永远完不成,才是他们最希望营造的局面。如果一份成本加成合同你永远拖下去,那么你就可以永远吮吸政府的乳汁。”
但是骂归骂,马斯克非常清楚,以SpaceX当时菜鸡的能力,不可能说服NASA给它成本加成合同。当时洛克希德把SpaceX称为“小不点儿”,波音公司嘲笑SpaceX的火箭是用“自行车零件”造的。
于是这个小不点就另辟蹊径,搞了一套全新的玩法,叫“固定价格合同”,NASA可以设定几个milestone,里程碑,说白了就是验收节点,比如把货物送进国际空间站。当SpaceX达到它的验收节点了,NASA就付钱,否则不管火箭炸多少次,NASA一分钱不用付。
如果SpaceX打造的火箭具有成本效益,获得了成功,就可以赚很多钱,但如果失败了,就会损失很多钱。
比方说这就是货运龙飞船的三个里程碑,达到第一个2313万美元,第二个500万,第三个1813万。
可以说如果没有这套机制改革的话,SpaceX根本不可能发展到今天,还做什么星舰,想都别想,因为它根本没法从美国政府和军方拿到订单,就像2015年之前我们没有放开过民营火箭这个口子,你私人有再多钱也没法做火箭。
他一开始并不想自己做火箭,但是在美国,他能找到最便宜的火箭是“德尔塔2号”运载火箭,要5000万美元。
所以他就跑了三趟俄罗斯,想买翻修过的洲际弹道导弹。
他跟俄国人说:“我想买你们两枚最大的火箭,当然你们可以把核弹留下。”
他觉得自己已经谈下来了,要为两枚第聂伯火箭支付1800万美元。
结果俄国人把他当成了美国来的土财主,对方说不行,要每枚1800万美元。
马斯克说:“你们疯了吧?”
俄国人就说:“那我们可以涨到2100万美元。”
他们那得意的样子就像是:“哦,小朋友,你没这么多钱吗?”
马斯克说:“当我感到愤怒的时候,我就开始重新规划这个问题的解决方案。”
他开始计算火箭中的碳纤维、金属、燃料和其他材料的成本:采用当时的制造方法,材料的成本只占火箭成本的不到2%。
如果要把人送上火星,必须彻底改进制造火箭的技术。
从俄罗斯返程的飞机上,他拿出电脑,用Excel拉清单,回头对他的工程师说:“我觉得我们可以自己制造火箭。”
他决定从一枚小型火箭开始,这样成本不会太高。
他不会像波音公司那样发射大型运载火箭,而是为小型卫星打造一种成本较低的火箭,因为微处理器的进步正在让卫星小型化成为可能。
他盯住了一个关键指标:将每公斤有效载荷送入轨道的成本。这个有效载荷可能是国际空间站的货物,可能是卫星,也可能是宇航员。
这个将单位成本推力最大化的目标指引着他,让他此后一直痴迷于增加发动机的推力,减少火箭的质量,同时让火箭可以重复使用。
之前火箭成本之所以是材料成本的50倍以上,是因为整个航天工业都寄生在层层外包之中,马斯克说:“你得往下走四五层,才能找到真正做实事的人,比如切割金属、组装零件的人。”
把成本控制到极致,不仅是因为他要花他自己的钱,更是因为把每一分钱都花在刀刃上对实现他的最终目标(殖民火星)来说至关重要。
所以马斯克要做的第一件事,类似于我们的“国产替代”,就是要在SpaceX内部实现对供应商的自主替代。
传统火箭零部件的制造受到军方和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NASA)规定的数百种规格与要求的制约。
在大型航空航天公司,工程师们严格遵守这些金科玉律,马斯克则离经叛道,要求工程师质疑这些规格要求。
每当工程师把某项“要求”作为做某事的理由时,马斯克就会质问他们:谁提出的这个要求?
如果工程师回答“军方要求”或“法律要求”,马斯克会坚持要让他们说出提出这些要求的人员姓名。
他反复叮嘱大家,所有要求都应该被当成建议,不可变更的金科玉律只有那些物理学定律约束下的条件。
他和一般人最大的不同在于,我们很多人是靠惯性思维,或者说类比思维来做决定的——之前这种情况是怎么做的?别人在类似情况下怎么做的?
很多航天科工领域的“规矩”确实有其道理,比如风险控制,但也有一些规矩十分荒唐。
比如航天飞机的发动机,这是人类创造出来的最复杂的机器之一,而它的宽度是2000多年前罗马帝国的道路工程师决定的。
航天飞机引擎宽143.51厘米,因为从美国犹他州到佛罗里达州,从工厂到发射基地的铁路就是这么宽。
而这条铁路借鉴的是英国电车轨道的宽度。
英国电车轨道宽度是根据罗马城市道路宽度设计的,4英尺8.5英寸——143.51厘米。
在马斯克看来,只有人类无法颠覆的物理学定律才是真正的“规矩”。
这也就是他赫赫有名的“第一性原理”,用法国哲学家笛卡尔的话来说:
“系统性地怀疑你可能怀疑的一切事物,直到你获得无可置疑的真相。”
马斯克最讨厌员工说的一句话就是:“可一般来说不是这样做的呀。”
所以在马斯克手底下工作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开会的时候,他经常提出一些看起来很荒谬的要求,比如把你自己已经砍半的时间表再砍半。
当工程师抗议说不可能的时候,他就会问:
“满足什么条件,就可以让这件事变得可能呢?”
他让你跳一道20米高的栏杆,他不想听到“不可能”,而是希望工程师跟他说:“我需要一根撑杆、一个喷气背包。”然后想办法去搞定。而他会尽力拿出资源来支持。
工程师卡苏夫说:
“愿意花钱去尝试也是埃隆的一个特点,这真的很不一样。如果是在波音,尝试之前你都要先搞清楚,万一失败了要承担什么后果。”
“但埃隆的做法是,先试了再说呗。如果行不通,我们可以再把它卖出去。要是卖不掉,就当是花钱交学费了。”
马斯克采取的方法是:迅速制成火箭和发动机原型,测试,炸毁,修改,再次尝试,直到最后做出能用的东西。
“你不需要完美地规避多少问题,关键是你能多快找出问题,然后解决它。”
比如有一套火箭军事规格要求,每个新版本的发动机需要在一连串不同的条件下进行多少小时的试射。这个方法很烦琐,而且成本高昂。
“埃隆告诉我们,只要制造一个发动机,在试验台上点火,如果它能工作,就把它装在火箭上,送上天。”
工程师持续推进发动机,直到发动机解体,然后说:“好,现在我们知道它的极限在哪了。”
说到底,要构建一个像火箭这样的复杂系统,基本上只有两种路径可以选择:
线性设计,还是迭代设计。
构成火箭的主要部分,包括箭体结构、动力系统和电气系统。
线性设计,也就是传统的做法,会先设定一个初始目标,再明确达到目标所需的条件,然后通过无数的测试确保各个子系统符合要求,最后再把子系统组装到一起。
线性设计在进入开发阶段之前,要花费数年的时间来做项目的工程策划。
一旦进入制造硬件产品的阶段,再进行修改将非常困难。
而迭代式的设计路径很快就会跳转进入概念设计、台架测试和原型开发环节。
这种方法的要义就在于尽快进行样机制造和测试,发现漏洞,及时调整。
但采用这种方法就意味着要允许别人目睹你的失败。如果有人想用过往的失败作为借口,迫使你停下来,你也得把他们顶回去。
从创业开始,直到最近的星舰二射失败,对马斯克来说都是一回事。
因为他看待火箭的态度与我们完全不同。
问你一个问题:你觉得对一家火箭公司来说,是造火箭更重要,还是发火箭更重要?
一个耍滑头的答案是:造出来能发出去的火箭最重要。
那问一个更具体的:是造出来星舰更重要,还是发射星舰直至抵达火星更重要?
答案是:造出来靠谱的星舰更重要。
我们普通人一般看到的都是发火箭的过程,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红旗招展人山人海,觉得火箭公司肯定非常重视发射。
但对马斯克来说,发射入轨就相当于做完数学题验算的过程。
35×24等于多少?我写了个820,验算就是用820除以35看看是不是24。
火箭系统太复杂,即便你有再多的仿真模型也无法保证发射100%成功,那么验证手段就只有一个:真的拿去发射。
SpaceX总裁肖特威尔说了一句大实话:
“我们知道怎么把火箭送入轨道,我们有能力做到这一点。”
“但我们的星舰计划更侧重于生产,我们要打造的是能够打造出星舰系统的系统,而不是花多大精力钻研火箭发射技术。”
“我们希望做到每天生产1枚火箭,让工厂更接近汽车制造的节奏。因为如果去火星,就得成群结队地去。一年生产5枚星舰没有任何意义。”
所以每一次星舰发射,不是毕其功于一役地冲向火星,而是在公开验证整个星舰制造系统。
比如第一次星舰有几台发动机没点着,第二次全部发动机都着了,其间做了超过1000项改进。
马斯克是在通过炸星舰的方式倒逼星舰制造系统的全面迭代和优化升级。
直到一款星舰没有问题,成为火星殖民任务的原型机,然后大量复制它。
马斯克愿意在工厂通宵达旦地工作,实践创新的想法,鼓励他的工程师不要害怕尝试非主流的修复方法。
所以在SpaceX,一种制造模式被固化了下来:不断尝试新的想法,然后随时准备炸掉做好的东西。
所以当我们从星舰爆炸开始,回顾SpaceX早期的发展历史,你会发现SpaceX能够起势是几方面背景原因汇聚在一起的:
第一就是21世纪初,美国先于我们开放了民营航天这个市场,虽然盘子不大,也有很多对垄断巨头的妥协,但是市场有和没有是有本质区别的。任何一个行业,只要不是自然垄断,寡头尸位素餐,不争气,想躺着吃肉,那小公司就总能等到机会喝汤,然后抢肉吃。马斯克如果不是赶上了这个时运,那他就只能去做电动车了。
第二就是马斯克懂物理学,他不是个棒槌,他能抓住火箭制造问题的关键,而且他不是个书呆子,他迷恋制造业降本增效这一套东西,说到底他首先是一个工程师,其次才是个老板,避免了外行领导内行带来的一系列问题。
第三他是个脾气很臭的人,他可以在完成组织目标这件事上不看任何人的脸色,让所有人都看他的脸色。
第四是他会营销,怎么吸引甲方,给甲方洗脑,改甲方合同,这一套PUA甲方的本事他都有。
第五他用互联网思维做制造业,就是小步快跑,试错迭代。爆炸、失败给他带来的痛感是比常人更低的,接下来如果有机会的话,我们还会给大家讲一讲猎鹰1号3次发射失败、九死一生的故事,他这个特点体现得会更加明显。
他并不害怕失败,但究竟是谁的背刺,让他潸然泪下?且待酷玩实验室下回分解。(大概是星舰下次发射的时候)